很多年來,妻子常常都會告誡我「講話語氣和緩一點,別人比較能夠接受」。
這個告誡,坦白說,我是可以理解的;但其實我沒有辦法作下去。
不是說我不知道「好的態度,可以增加聽眾/讀者接受指正或建議的機率」這個道理,而是因為我始終相信:一旦「目的」(希望聽眾/讀者接受建議)可以證成「手段」(和顏悅色,或該說是巧言令色,的態度),則「目的」本身就不再具有正當性了。
如果只是為了「說服聽眾/讀者」,或為了「增加我的言論在聽眾/讀者心中的可信度或權威地位」,我當然可以努力去學習「和顏悅色」的態度。
但問題是:一旦我這樣作了,我就等於承認:「聽眾/讀者只在乎態度,不在乎內容」這點。
當這點成立後,則,任何人,只要擁有養眼動人的外貌、悅耳動聽的聲音、讀起來好像充滿感動張力的文字溫度,則任何言論,都可以塞進這些聽眾/讀者的腦袋裡面,並且改變其價值與言行。
換句話說,任何承認這點的人,其實就是對「聽眾/讀者」的踐踏;而且是徹底的踐踏。
這種踐踏,徹底否定了聽眾/讀者的主體能動性,也徹底否定了聽眾/讀者的理性能力。
這種踐踏,其實也合理化了所有關於「操弄」的正當性。
所以,作生意的人不用去思考怎樣生產出優質的商品,她們只需要花大錢養厲害的廣告行銷人才即可。作研究的人不用去思考怎樣克服證據或理論推導的缺口,她們只需要抄襲拼貼國外流行的口號,並包裝成時髦的學界jargon即可。搞政治的人不用去思考怎樣在理念與黨綱上得到選民的認同,她們只需要豢養假裝中立的公民團體與媒體,然後廿四小時地用假議題與假口號“喚醒”選民即可。
更重要的是:這種踐踏,其實否定了我作為一個有思考能力、有理性能力、有邏輯與同理能力的「人」的身份。
倘若我接受了「為了說服讀者/聽眾,使用巧妙的話術與看似壓倒性的假資料是可被允許的」的立場後,我相信我的言論的讀者/聽眾人數一定會大幅增加;而這些增加的人數,也會反過來強化我的言論的“正當性”與“權威”地位(請恕我加上引號)。
但我究竟要如何才能知道:自己所以為的真理,真的不是「其實不過只是被時髦流行拱起的假貨」呢?
我要如何才能躲開:那個想要去改變別人、改變世界的「我」,最後其實仍免不了墮落沉淪地「被改變」了的命運呢?
倘若連我自己都不相信別的「人」有這種基本的「人文」能力了,則我又如何相信我自己所認知的價值、邏輯、知識是正確的?是合理的?是可被接受的?
一旦我們自己在哲學上作了一種對她者的踐踏動作後,我們就是對自己作了踐踏的動作。於是,我們摧毀了我們自己作為「人」的根本boundary;然後我們就再也無法維持我們作為「人」的AT力場。
結果當然就是「我」的崩壞,然後回歸隨波逐流的粒子湯裡頭。
所以,那些看似親切的、溫和的、有溫度的、能感動人的、聽起來讀起來宜人的言論,其實都是有害的。
糖衣當然甜蜜可口。但不正因為如此,所以人才會一直吃下去嗎?
當然不是說只有刺耳的罵人聲音才是真理。但真理,恰好真的就是沒有溫度的、不美味也不可口的。
身為俗人,我們當然會擔心「那些所謂冷冰冰的理性言論,會不會把我們作為人的本質,給客體化、異體化、外部化地解離出去了呢?」
這種擔心當然是有道理的;但這種擔心,恰恰不是那些“不拉出謊言謠言來相互取暖,就會失溫而死”的人,所需要承擔的。因為這些人,其實根本不是人,她們只是由恐懼與性欲所驅動的鬼魅與幽靈而已。
這些魍魎眾生當然畏懼冷冰冰的理性,因為當太陽升起,她們就魂飛魄散地化為塵土了。
把異界眾生當成人來禮遇,然後放任牠們去啃食殘殺真實世界中的人。這種「人文精神」與「人本態度」,真的是我永遠不能理解的。
面對蜂擁襲來的行尸大浪,這些自以為是溫和中性的知識份子永遠都是「先高聲呼籲這些行尸也是人,也要考慮其人權;然後等到爪牙威脅到自己性命時,槍開得比誰都快,刀揮得比誰都用力」的命運。
她們以為自己是俗人、平凡人;但其實她們雖然也不是鬼,但也不是人,所以終究只是雜碎(按:我不知該如何名之這些既不是人也不是鬼的眾生,只好以雜碎稱之)而已。
人的價值與意義,不在於「人形」(看似像人的外形),而在於「人行」(捍衛人之所以為人的行動)。
這個社會之所以會崩壞,就是因為有太多的知識份子把「沒有立場」曲解為「中立」,再把「沒有原則」說成是「客觀」,最後才會把「沒有是非」理解成是「有溫度的人文精神」。
西方思想談的「人本」與「人文」,其實常常都是假的;因為百分之九十九的真實世界中的人,根本距離西方思想家所期待的「人」十萬八千里。
思想家對「人」作這種不切實際的期待,是因為哲學上對自己作為一個「人」的負責態度。但非哲學家的絕大多數社會上其她人,其實只想搭著這種哲學思想上的便車,但卻從來不打算真正負責。
西方社會存在著一小群知識份子,不斷努力提醒著社會多數人這層責任,以免那些由哲學家所捍衛打造出來的對「人」的尊重與堅持,被那些一點也不在乎自己是不是「人」的社會大眾給摧毀。
西方有這種知識份子,而我們只有用剪刀漿糊不斷拼貼複製西方表象的假貨。這就是人家的文明還能繼續吸引著我們的資本家與人才外逃過去的原因。
真理的溫度,只有同樣能真正認識到真理的人,才能夠感受得到。
不是真正自己見識到真理的人,終究只能幹些用剪刀漿糊拾人牙慧的「假裝自己是知識分子」的勾當。是不是真正的知識份子,真的不是從「是不是名校畢業?」或「曾經寫過多少篇學術論文?」這種東西上來判斷的。
「身為知識份子」,這是一種孤獨的進行式動作。一旦我們試著呼朋引伴地來共襄盛舉,一旦我們決定「好累喔暫時放棄休息一下」,則我們就背離了「身為知識份子」的動作。
但有沒有作著「身為知識份子」的動作?說到底,真的只有自己知道。所以佛教所謂的聖人阿羅漢,從來都是自我陳述:「我生已盡,梵行已立,所作已作,自知不受後有」的。
身為俗人,我們當然會擔心那些自己宣稱證得阿羅漢果的聖人,究竟是不是騙人的假貨。
但真正的阿羅漢聖人,是不在乎我們這些俗人的眼光與擔心的。證果聖人說自己證果,只是單純地描述事實而已。聖人既不在乎我們的眼光,自然更不在乎我們是否崇拜。聖人不會因為我們的崇敬而改變,更不會因為我們的鄙夷懷疑而改變。
所以,真正的知識份子,是不在乎溫度的;尤其不在乎聽眾/讀者的感受。
會想在乎「自己給聽眾/讀者的溫度」的,其實終究在乎的是「聽眾/讀者的吹捧與擁戴等反饋所帶回來的溫度」。
所以,說穿了,這不過是一種關於出口轉內銷的假貨的概念。
那就這樣吧。想要假裝自己是客觀中立的,就繼續去假裝吧。
我尊重聽眾/讀者作為「人」,所以我不在乎我的態度,我也不會假裝和善溫馨有溫度。
我的溫度,只留給那些真正懂得尊重「人」的人。如果你真的感受不到,則我很遺憾;因為也許你已經被魍魎鬼魅吸乾腦汁而淪為一具徒有人形的行尸了。
當末日降臨,我相信總是會有很多人最終會選擇放棄抵抗而自願加入「walker」那一邊的。畢竟,當個假裝自己是雞蛋的高牆,總是比反過來的立場要輕鬆一些。
我也許擋不住那如朝浪般不斷湧出的行尸,但我可以逃跑。
在我以為,當個承認「道不行」的現實而逃跑的懦夫,也比當個宣稱會奮力抵抗但最後卻不自覺地淪為同路鬼眾的「假掰雜碎」要好一些。
我的文字的溫度,就是我的文字之所以冷冰冰的所在。而我以為那些假掰知識份子剛好是與我反之則然。
2014年12月2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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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則留言:
抱歉,既然你這麼說,我也要說,我仍在乎的是您的內容,但我不滿的是你的偏見
就算您厭惡對方的立場與表達方式,但不代表這可以成為您這樣表達方式的藉口
心中有偏見,時間久了看事情會失真,變成情緒的魁儡罷了
"假裝中立的公民團體與媒體"
戳到重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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