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篇是《哈利波特》系列小說作者羅琳去哈佛大學給畢業生的演講稿。
其實羅琳是Exeter大學古典系畢業的。她父母希望她學現代語文,所以她學過一點法文與德文,但她後來還是瞞著父母轉而專注於希臘文與拉丁文等古代經典上。
在這篇演講中,她提到了這點。她說她不會怪父母一直試圖指導她自己的人生選擇,但她相信:當人長大到一定年紀後,選擇權始終都在自己手上。
整體來說,她這篇演講只談了兩個重點:「從失敗中學習」與「維持想像力」的重要性。(這當然是很適合用於給畢業生的演講上)
但,如果沒有自己扎實的努力,則人根本不可能從失敗中學習到什麼;也不可能擁有實踐想像力的能力。
我個人從來都沒有喜歡過《哈利波特》。因為它始終是童書,永遠都有「把複雜的真實世界不斷簡化與平板化」的這種內在動機與需要。與此同時,我尤其不喜歡羅琳那種“其實只是繞彎模仿歐美古典”的敘事風格。
對我來說,奇幻文學固然大多都有參考古典文學或神話的成份,但關鍵在於如何用自己的想像力去創造出新的世界(或甚至宇宙觀);然後才用這樣的背景、去創造人物,再用人物之間的關係去鋪陳出各種圍繞著「人性本質」(human nature)討論的主題。
在這點上,羅琳的作品不僅不算成功,它甚至很失敗。
但,她寫的到底是一個商業性質的童書,而不是一個試圖挑戰經典的文學作品。她終究只是羅琳,而不是托爾金。所以我也知道沒必要苛責或過度期待她。
只不過,羅琳的作品確實大量從歐美的古典文學中吸取了養分。所以羅琳從來都不是如一些愚蠢臺灣人所以為般地「不懂古典」。
很多人喜歡批評「文言文」或「古文教育」。她們以為,這種教育只會教一大堆今人不常會用到的字詞語彙,以及一些八股的思想。甚至有人認為:這種教育只是包裝過的「精英」思想作祟而已。
很巧,所有這類批評,其實都存在於歐美社會對於大學內的「古典系」的經常性質疑中。
但,一兩百年過去了,歐美大學的古典系、至今仍然是「大學」用以定位自己「有文化」的座標。
誠如眾知:美國的高中教育將各種課程用「選課」的方式進行。雖然學校有規定各種必修與必選的條件,但也確實給予學生一定程度的選擇空間。
於是乎,就有高中生會問「我該不該修拉丁文?」這種問題。
正如這個美國人自己的討論串中有人提到的:「學了拉丁文之後,英文會進步很多」。
學英文就知道:會的字彙越多,越能在「差不多字數」的條件下、表達出更細緻與更複雜的語意。
光是會用「同義詞」是不夠的;因為有很多英文字、雖然字義上可能差不多,但字源卻有差異;所以,懂得拉丁文字根的人,就能刻意在字根的變化上、在兩個同義字之間、作出微妙的區隔。
(沒走過GRE或GMAT地獄的人,就不太可能懂這個道理。)
英文如此,中文更是如此。中文常用字不過三千,但熟悉古文的人,卻有可能將中文字使用的字庫擴充到七千或一萬。
字音、破音、部首、成語、典故、對聯、藏頭文、回字文、...中文能在文章中玩花樣的東西多著。
倘若教育的目的是要提昇學生的思考能力,則語文的訓練是不可或缺的。因為語言與文字的使用能力,直接連結到思考能力。
那麼,又有怎樣的教育材料、會比古典文學更適合作為“還沒有多少生命經驗與生活體驗”的學生們、去擴大、增厚、深化、自己可用於思考的材料呢?
畢竟,每個年代都有很多很多的人從事書寫;但最後,真的只有極為少數的作品、能夠被不同年代的讀者們不約而同地選擇流傳與保存下來。所以,能夠通過「歷史」篩選的作品,本身一定具備了起碼的價值。
能被流傳並反覆閱讀的古文,本身一定承載著當時人的生命經驗與思想。更何況,它的表現形式還可能用上了高度細緻的文學變化。
所以,協助學生理解古文,甚至是用「古文能力」來認識古文(而非通過「今人改寫」或「白話翻譯」),都是強化下一代思考能力的必要工作。
反過來說,「在教育中排除古文」的這種想法,本身就很智障;因為它完全不在乎「提昇學生文字使用能力與思辨能力」這點。
然而,彷彿「想要讓今天的人理解這點」這件事情本身、都已經變成一個緣木求魚的妄想了。
有趣的是:今天倡議「削減或甚至廢除古文教育」的公知們中,頗有不少人整天吹噓自己「經常閱讀或引用古文」者。
她們的邏輯很簡單:既然她們本身就是經常閱讀或經常在文字中引用古文的人,則她們就擁有比旁人更多的評論「該不該廢除古文教育」此一議題的正當性。
然而,她們忘記了一點:倘若她們在幾十年前從來不曾受過「古文教育」的訓練與薰陶,則她們今天很可能根本沒有能力、也沒有意願在日常生活中閱讀古文;更遑論是在自己的寫作中引用古文。當然今天也就更沒有什麼可用以吹噓的優越的正當性。
正好比:我很少從這些人的文字中、看到她們使用或引用拉丁文、希臘文或阿拉伯文的情形;而造成此一「現象」的最可能原因,恰恰就是由於「拉丁文、希臘文、阿拉伯文從來都不是我們中學教育的制式教材」。
所以,她們用她們自己的生命,證明了「學習古文」的重要性;因為倘若她們不是當年有被學校強迫學習過古文,今天也沒有資格大放「我很懂古文喔!我很有資格主張廢除古文教育」之類的厥詞了。
當然,另一種也很合理的解釋是:其實她們只是單純的中二與自以為是,所以把「自己只略懂一點皮毛」放大想像成「自己有資格對此議題說三道四」的程度。這種可能性也是有的。
無論這些公知到底程度高低,總之,她們真的就是騎在「學過古文」的這匹馬上、來主張「馬匹無用」論。如此而已。
另一個「廢除古文教育」派經常主張的論點是:學習古文很花時間、而可預期的效益又不大,所以不務實。
這話當然也是蠢到不行。
姑且不論「由於中文古文與整個東亞世界的文化都有相通、所以了解中文古文、可以縮減學習日韓越等社會與文化的時間」這點。(這對於想去日韓越等地作生意的人而言,應該很務實吧?)
也姑且不論「由於漢傳佛教已經是佛教經典保存的最大宗、所以了解中文古文、可以縮減學習佛教經典的時間」這點。(這對於想認真學習佛學的學者與佛教徒而言,也應該很務實吧?)
這些人左一句「務實」、右一句「效益」,則到底她們期待學生把時間節省下來幹些什麼呢?學英文嗎?學數學嗎?學理則學嗎?或是學習體育鍛鍊?
倘若她們確實作過這類主張,則今天我們討論此議題的爭點,就不應該在於「學古文有沒有用」上,而應該在於「學古文有沒有比學英文數學理則學體操武術更有用」上。但她們大多不曾談論過這點。
所以,說到底,這些人表面上好像談的是「廢除古文教育」這個議題,但實際上其實想的是「廢除或減少學習」,或至少是「減少義務教育的學習份量」。
假設這些「學習」被從「義務教育」中排除了,則剩下的就必然是「不學習」或「改由私人營利的教育來學習」的結果。
回到羅琳。羅琳的父親是飛機工程師,母親是科研的技術人員,所以她從小家境不錯;不僅能讓她在中學就學法語與德語,也能讓她有空間去報考牛津大學(雖然她未獲得錄取),更能資助她在大學念了七年的古典系。
正如主張「廢除古文教育」者所想像的:在歐美,古典系也好,拉丁文或希臘文也好,其實幾乎都是「精英教育」的一部分。這些教育通常不直接通過一般的義務教育來提供給國民,但卻在各種貴族等級的寄宿學校或私立學校、以及昂貴的大學古典系中、提供給家世與智能都不差的少數國民。
但,正與那些主張「廢除古文教育」者所想像的相反:偏偏就是因為這種「古典教育去義務教育化」,才加深了歐美社會“本來就已經很嚴重”的「精英 v. 俗民」落差。
美國大多數高中都會把英文與一部分古典英文放在必修的核心課程中。但,其實只有好學區的公立學校、教會學校、私營的特許學校與昂貴的私立學校,才有能力開設包括希臘文、拉丁文或中文等外語作為選修課程。
在大都會區內貧民社區的中學裡,外語大多只有法語、德語與西班牙語;有些窮一點的學區,甚至只有開設一門西班牙語的外語選修課;有時候,過去曾在低年級修過法語或德語的學生、不得不在高年級去上線上課程來補進階的進度(因為學校沒有錢僱用相關外語的師資)。
由於美國地方稅制的關係,所以美國學區的好壞(以及學校的資源多寡)幾乎完全與當地的房價呈高度正相關。說得更直接點:美國很多住宅區之所以貴、就是貴在那個學區的價值上。
因此,美國一直都沒有在「義務教育」放太多比例的「古典教育」;而這種教育哲學或方針的直接結果,不是「沒人學習古典」,而是「窮人無法學習古典」。
由此可知:倘若我們把「中文古文教育」逐漸排除於「義務教育」之外,則最後的結果,有可能是我們的社會在思想能力上逐漸單薄脆弱(因為沒人學習古文)、但更可能是我們的精英與俗民之間的落差逐漸增大(因為只有有錢人才有餘裕學習古文)。
撇開我對《哈利波特》的不予偏好不談。羅琳的例子,說明了「古典教育」其實永遠會以某種方式、成為人在思想與文化上的珍貴資產;如果中學生不趁年輕的時候、在「義務教育」階段學習累積這種資產,則她們日後不是競爭力會變得相對低落、就是得額外花父母或自己的錢來補課。
或者更應該這樣說:如果今天中學生確實能好好在義務教育中學習了一點古文,則未來她們還有機會可以當公知、到處鼓吹「我們的中學應該廢除古文教育」這種論點來騙稿費討飯吃。
可見:古文教育還是很務實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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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文的古文與現代文之間的差距,遠比「古英文 - 現代英文」的差距小;更比「拉丁文或希臘文 - 現代英文」的差距小。
所以,其實有高中國文的水平,加上一部字典或辭典,其實就能自修絕大多數的中文古文了;隨著讀過的古文篇數增加,對於文言文的使用語感也會慢慢增強,然後讀古文的能力也會越來越強大。
最重要的是:這種關於古文閱讀能力的增強,會在不知不覺中、強化學生使用中文進行寫作的能力。
對字詞或語彙的「文字能力」增強了之後,學生也能慢慢通過古文去領會箇中的意旨、文學技巧或思想。
相比之下,要想把一個中文母語使用者訓練到「知識份子」的程度,其訓練成本遠比歐美要來得低。
而且,如果中學底子有好好打的話,學生畢業後其實完全可以靠自己的興趣來涉獵各種不同性質的古文。(比方說,有些人喜歡歷史,所以開始鑽研地方志或甚至是世家大族的族譜與人物略紀)
其實真的算是「本小利多」。比歐美學拉丁文或希臘文的投資報酬率高多了。
(歐美人,光靠中學拉丁文外語課的程度,基本上是沒有能力讀中世紀的拉丁文文獻的;搞不好連笛卡爾那個年代的拉丁文文獻都不一定能讀得懂。)
其實我的意思比較接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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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不太可能光靠「很懂中文古文」這點、就足以瞭解日本文化。想要真正瞭解日本文化,終究還是得懂日文。
然而,對於兩個“學習過差不多小時數的日語課程”的人來說,倘若其中的張三在「中文古文」上的造詣、比另一個李四要高的話,則張三對於日本文化的瞭解程度,就很有可能會比李四還要高。
理由當然是因為:張三除了用日語來認識日本之外,還多了「中文古文」此一工具。
在認識韓國文化或越南文化上,我想也大致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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