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1月29日

從《滿》《流》之爭看當代中國出路雜談(2023-01-29)

這篇是我將私下與朋友對話的內容稍加編輯而寫成。所以論述上會稍微鬆散一點。

另外,這篇提到電影《滿江紅》的各種「偷票房」的行為,基本上,全部都出自於我個人的邏輯推理;我完全不否認:我手邊沒有任何經驗事實性的證據、可以支撐我對這個議題的結論。

我的結論,是我認為最合乎各種可公開觀察到的現象的解釋。我個人並沒有任何管道可以確認大陸電影院線實務的內幕。

雖然我同意「既然手邊沒有證據實錘,那就不應該說人家偷票房」這點,但一來我認為這個結論是最合理的解釋,二來這點其實並不是我整篇行文的重點,所以我還是保留我當初私下對話時的內容。

說實話,有沒有偷票房,其實對我來說並不重要。(但我也不是因為覺得它對我不重要、所以我就隨便說有偷票房這種事)

對我來說,那些“訴諸市場機制邏輯、而宣稱不可能存在「偷票房」行為”的說詞,其實才是重要的;因為,如果我們真正訴諸市場機制,則在某些情境下,「偷票房」的行為不僅可能存在,而且甚至可能是唯一合理的必然結果。

所以關鍵在於:這邊所謂的「某些情境」是否成立。

「一邊訴諸市場機制,但另一邊卻揀櫻桃式掩藏不談其它的、同樣訴諸市場機制後的、對自己不利的可能情形」的這種態度,是我反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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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必須說,《流浪地球二》,是這麼多年來,引發我願意去電影院掏錢看電影的極少數作品。

不只是特效,也不只是故事背景的世界觀,而是導演編劇合作之後、所創造出的新的敘事的思想,也就是紐約時報影評痛罵的「集體主義」。

在面對會毀滅整個文明的大災難時,人的本能是選擇個人主義。但這種級數的災難中,沒有任何個人主義能逃出生天。

所以,紐約時報那種批評,不僅相當蒼白無力,而且暴露出今天美國人的不負責任與為反對而反對的嘴臉。

事實上,美國社會在面對發生在自己身上的大災難時,從來都會呼籲團結與奮鬥。

而單純的「個人主義」(尤其是原子主義的思維),從來都達不成團結。

想像可以靠個人主義式的私己算計、就能達成集體層次的善或好的結果,那是亞當斯密的思想。

但斯密從來都不是市場萬能論與自由放任主義的信徒。

斯密所想像的市場中的原子化的個人,其實是通過「去想像別人會如何評價我」的同理能力、而發揮「審慎」(prudence)的美德,於是個人才可能在經濟世界中獲得成功,於是社會集體才能可通過無形之手去調度資源。

所以,斯密看似個人主義的思想,其實每一寸都乘載著「社會集體」的元素。

斯密甚至認為,一個從小就與世隔絕、生活在孤島的人(或者我們可以想像一個被野狼養大的孩童),一旦重回人類社會後,很快就會開始各種社會化的學習,並內化各種被我們以為理所當然的社會規範。

因為人一旦在「群」中生活,人就不可能不顧慮別人如何看待自己。

同樣地,一個真正習慣社會中生活的人,也不可能不顧慮「未來的社會會如何看待自己」。所以人會考慮歷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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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帆吳京不是甚麼哲學家或思想家。他們只是在中國這個文化中成長的藝術工作者。

但即便是這種程度的文化養分,都足以讓他們有了一定深度的思想。

通過一個看似娛樂手段的媒介,他們把一個故事說好。而其中的文化價值,在觀眾心中有了共鳴;甚至,它開始在非華人的文化圈中有了共鳴。

這點是很讓人感動的。

倒不是甚麼「我中國文化高貴,蠻夷終於有機會懂了」這種思維。

而是:原來人真的可以跨越文化的藩籬、去思考共生合作的可能。

沒有辦法對這種思想共情的人,本質上,都是反社會的。

因為任何文化中的任何社會,都需要類似的思想來維持「社會」的運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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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這個角度來看大陸春節檔這次《滿江紅》不斷對抗《流浪地球二》的事情,就會覺得很值得思考

我雖然沒看過《滿江紅》,但從這些天的各種討論與批評中,我基本上已經知道它的敘事與思想的梗概。

同樣地,我也大概知道《流浪地球二》的敘事與思想的梗概。

從這個基礎來比較,然後再參考真實觀眾與網友對待這兩部作品的態度,其實可以看出兩種思想的對立與衝突。

而這兩種思想,其實恰恰是今天的大陸社會同時存在的矛盾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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哪兩種思想:

一個就是前面提到的社群性思維。

另一個就是極端自私與原子化的虛無主義(以及由此衍生出的、言必稱市場萬能論的現實主義)。

有趣的是:《滿江紅》選擇了一個歷史表皮的題材,同時又為了故事效果而不斷進行多重的劇情反轉(甚至是為了反轉而反轉),於是它的敘事落實了某種「歷史相對論」。

而「歷史相對論」,其實是許多思想家眼中、最嚴重的虛無主義的版本。

「歷史相對論」的核心思想是:一切的歷史都是當代史。所以歷史沒有真相,只有敘事者的各自詮釋。

據說《滿江紅》原本的劇本,其實白紙黑字地主張「秦檜未必真的是壞人」。

姑且不論「歷史上秦檜是否真的奉了金人的密令而回南宋當漢奸」罷了。

他就算只是「為了迎合趙構反對北伐的心理、從而羅織罪名、陷害忠良,最終使岳飛死於冤屈之中」這種程度,那也已經是相當壞了。

我相信,任何電影觀眾或文本讀者、如果自己生活中的同事或主管是秦檜這樣的人,而且被羅織被陷害的苦主居然是自己,則每一個人都會覺得秦檜是壞人。不會有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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唯一的例外只有那些“以為自己絕對永遠都不會落入岳飛處境”的人。

但怎樣的人才可能永遠不會遇到被壞人陷害的處境呢?

答案是:不僅自己本身就是壞人,而且還是沒事就會先發制人害人坑人的人。

這就像《三體》的黑森林法則一樣:這些人必然信奉著絕對的自然狀態邏輯,會在隨時隨地都傾向主動傷害任何她者,因為所有的她者都可能是潛在的、想害自己的秦檜。

《滿江紅》這個片,就算沒有直接幫秦檜洗白,至少也是在提倡一種「不該積極主動地討伐秦檜之流的壞人」的思路。

這個思想本身當然就很邪惡。

所以,為了正當化這種思想,故事與敘事必須不斷反轉再反轉,以至於觀眾原本認為正常的常識、在經過幾層的顛覆之後,變得不再牢固可信。

當然,張藝謀與編劇設計這些反轉的目的,很可能並不是懷抱著惡意的故意,而只是單純想要營造戲劇效果。

但這種心態其實更惡劣,因為它單單為了取樂(或達成娛樂的目的),就實際下手去顛覆人(觀眾)的常識與道德。

做了這些事情之後的目的是甚麼?其實不為什麼。就只是為了撩撥而撩撥、為了顛覆而顛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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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以這樣說:倘若張藝謀純心想要幫秦檜洗白,想要主張「歷史相對論」,想要強調人從來都只活在自然狀態的現實主義,那倒罷了。好歹,那是一套邏輯自洽的立場。

但張藝謀不敢這樣承認。他本能地反對自己被這樣理解。所以,他並不想當壞人,也不想公開主張「壞是相對的」這種論調。

他只是為了反轉而反轉,為了娛樂而顛覆。如此而已。

鬆動崩解了觀眾的常識,然後呢?沒有然後。

這連後現代或後結構都不算。畢竟,後現代本質上仍然是為了追求人的自由。

解構是手段,不是目的。

但《滿江紅》中,解構本身就是目的。除此之外的目的,並不存在。

這種虛無主義的東西,包裝成嘻嘻哈哈的搞笑段子,在春節期間、滲透進入闔家團聚的氣氛之中。

其結果是甚麼?當然是把那些“不覺得這樣的電影有毒有害”的觀眾、給整成徹底的虛無主義與現實主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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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然,會在觀影過程中完全不覺得不舒服的人,本身大致上也都是有這種虛無主義與現實主義傾向的人。

所以,那些在這次滿流之爭中、自認為是「客觀理性」而幫《滿江紅》說話的人,說的內容幾乎不約而同地都是「《滿江紅》也很好看,為什麼非要批評《滿江紅》不可」或是「春節看個電影,有需要上綱上線到甚麼民族主義電影工業的層次嗎?」之類的論調。

畢竟,對這些人而言,一切都是假的,只有自己當下的感官滿足才是真的。了不起,是那些被認為是自己的延伸的血親家人的福祉。但也僅此而已了。

她者與社會都尚且不重要,更何況是歷史?

也因此,當「確信不會被抓到」的情形下,這些人當然不會有任何道德上的抗拒幹些損公肥私甚至傷天害理的事情。

虛無主義與現實主義,從來到最後都是沆瀣一氣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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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趣的是:在真實世界中,為《流浪地球二》發聲的人,大多都是基於「看不下去」情緒而心生不平憤慨感覺的人。

而那廂為《滿江紅》發聲的人,大多都是覺得「看個電影而已,哪有那麼嚴重」的人。

恰恰是後者,才會完全不在乎《滿江紅》從電影文本到行銷文案的各種「史盲」的錯誤。

對後者而言,歷史不重要,真相不重要,是非對錯也不重要。

甚麼重要?自己當下的娛樂與感官滿足才重要。自己只要現在馬上可以嘻嘻哈哈地歡愉一下就好。

可以想見:如果可以不用付代價,這些人當然也可以追求當下在性方面(就算不是性,也必然會是金錢或任何其它的私己利益)滿足一下就好。

總之就是「自己的利益與當下的滿足」最重要。

所以滿流之爭,恰好反映了這兩種思想的對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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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今天的大陸,哪一種思想會居上風?當然是《滿江紅》代表的虛無主義與現實主義。

有趣的是:恰恰就是這種現實主義的算計,使得《滿江紅》出現各種幽靈場次與偷票房的質疑(而且遠非無的放矢)。

為什麼《滿江紅》可能會勾結院線幹這種事?

答案是:《滿江紅》極有可能與投資方有對賭協議,所以寧願把大量的利潤退給院線方當傭金或賄款、也要想辦法讓票房數字衝高。

因為如果沒辦法讓票房超過門檻,就滿足不了對賭協議,於是所有的投資就會泡湯。

更者,《滿江紅》背後的幾個金主,極有可能是通過拍電影來洗黑錢的人;所以,電影帳面上能賺多少、她們其實不在乎,重要的是把電影的票房搞大,才有可以偷渡大量現金去作帳、去洗白黑錢的空間。

在這種情形下,把一部分(甚至大部分)帳面上的利潤讓給院線方當退傭或賄款,根本一點問題也沒有。

這就使得很多自稱熟悉電影院線方運作的人說的「其實電影院完全只看上座率來排場次,這是單純的市場機制」說詞,其實蒼白無力。

因為任何一個單純為了獲利而行為的電影院線經營者,都不會把IMAX這種高票價的場次、讓給《滿江紅》,尤其是《流浪地球二》的上座率其實並不差。

人們之所以願意花大錢去看IMAX,不就是為了聲光特效的滿足感嗎?這些恰恰是《流浪地球二》更能提供的。

我不是說電影院線應該把所有的IMAX場次都排給《流浪地球二》。

但,正常為了賺錢而行為的電影院線方,不可能會蠢到把九成甚至全部的IMAX場次都給《滿江紅》、而非《流浪地球二》。

所以,這個行為的背後,當然是更深一層的現實主義:不是為了市場競爭而算計,而是為了賺某方給的退傭或賄賂而算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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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個聽起來貌似稍微合理一點的現實主義算計是:

有些電影院線可能會預期「會去看《流浪地球二》的觀眾,大多是死忠的鐵粉,所以這些人即便過了春節假期、也還是可能會在周末甚至平日花錢進電影院」這點,因此,院線方就有動機、故意在春節檔優先排《滿江紅》,好先收割一波現成的近利。

這種說法看似合理,但其實仍然很蒼白虛弱。

何以故?因為這種算計難道不是為了在市場中獲利而行的差別訂價策略?當然是。

在書店中,「長銷書」(大多是工具書、參考書或教科書)與「暢銷書」之間,從來都不會享有對等的開架鋪面。就是這個道理。服飾店中「基本款」與「當季新款」也會有不同的展示面積。

既然差別訂價或給予差別不同的展示空間,這類行為本來就是正常的商業決定,則這種算計有甚麼不能直接對質疑者或批評者明講?

畢竟,這些院線方,都拿出「在商言商」的口號、來合理化自己長期以來都有的「根據昨天的上座率來調整今天當下的電影場次」行為,不是?

如果「在商言商」可以正當化「唯上座率」論,它當然也可以正當化優先在春節檔排《滿江紅》的行為。

那麼,為什麼院線方沒有公開這樣為自己辯白?

唯一可能的答案是:因為這真的不是她們這樣做的理由;所以她們在為自己辯白的時候、慌亂中沒想到還可以用這個說詞來自我合理化。

更別說:這種差別訂價的算計,其實顛覆了她們自己「唯上座率」論的立場。

何以故?因為如果《流浪地球二》在春節期間的真實上座率就是遠遠遜於《滿江紅》(至少遜色到需要大量抽掉IMAX場次給《滿江紅》的程度),則院線方也不需要考慮「《流浪地球二》在春節結束後還會有一波觀眾進場潮」這種可能性。

試問:這些院線方會用這個角度來思考《深海》?或是《無名》嗎?

大概率不會。所以這個「後勢仍好」的論調,其實真的只會打自己「唯上座率」論的臉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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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某個角度來看,這次的滿流之爭(也就是社群意識與虛無現實主義之爭),在去(2022)年上海疫情的時候就很明顯了。結果我們都知道:後者在防疫上獲勝了。於是今天的大陸四十幾天內死了至少十萬人(而在接下來的五個月內還會死更多)。

所以,這次的滿流之爭,其實反映了當代中國(包括台港)的出路抉擇問題。

諷刺的是:在今天的大陸社會中,最喜歡援引斯密當權威的人,是那些言必稱「市場機制」的人;但偏偏也是這些人、完全沒讀過(或至少沒讀懂過)斯密的思想。

我不是說經濟世界中必須存在著由國家主導的計劃生產不可(雖然號稱資本主義龍頭的今天的美國,其實現在打著國安的名號正在這樣搞;而且過去從新政以來一直都這樣搞)。

我說的是:斯密從來都不主張、也不相信任何形式的市場萬能論與自由放任主義。

市場機制不是萬能的。要想讓市場機制發揮作用,首先,我們必須確保「每一個在經濟世界中活動的人,其實都努力地追求『審慎』的美德」;只有在滿足這個條件的情形下、市場機制才有發揮作用的可能空間。

所以,要想市場機制能發揮作用,其實一個社會應該鼓勵《流浪地球二》中的社群思想,而非《滿江紅》中的虛無主義與現實主義。

但在現實世界中,“以為自己在訴諸市場機制”或是“動輒拿市場機制四字來正當化自己行為”的人,恰恰是那些信仰《滿江紅》虛無主義的人(而她們的行為,也恰恰是為了宣傳《滿江紅》這個電影)。

與此相反的是:那些自發去支持《流浪地球二》的人,主觀上好像是為了追求某種道德情感或民族主義光榮感,但其實反而會因為強化自己與她者的社會聯繫(以及彼此共享的社群意識),而在結果上、更能讓市場機制可以發揮作用。

於是乎:那些自以為是在捍衛市場機制的人,其實只會助長虛無主義,於是會加速社會崩解並退化回自然狀態(於是市場機制就再也完全不可能);反之,那些自以為不是為了賺錢或市儈心理而行事的人,只要在行為結果上會促成社群意識,就反而更有機會落實市場機制。

這個光景相當荒謬諷刺。但偏偏斯密的無形之手就是這樣運作的。

(關於這點,其實可以參閱這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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